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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养山房:台湾茶人办茶席的首选之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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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食养山房的第三个地址了,地点越来越荒野。虽然路远,可台北近年所有重要的茶席都选择在这里举行。

建筑如何在自然间生长
从台北市去新北市汐止山的道路实在漫长,车出台北市区,还得在山道上盘旋数小时才到,会有人来到这里饮茶吃饭吗?答案是毋庸置疑的,只是平常的中午,邻近食养山房的停车坪上已经堆满数十辆车,会有专人询问你的订单号后,才开放车道。顺着倾斜成45度角的山谷一直往下行驶,就会看到青灰色的食养山房的铁门,非常不起眼,若不是门前大盆的黄菊,真会有些失望。
走进去才发现:不起眼正是这里的基调,建筑隐藏于自然山水中,自然的空间里,人为制造的细节甚少。这是主人林炳辉所追求的“道法自然”的心得。
食养山房的第三个地址之所以选择此地,就因为这里没被过度开发,属于被遗忘的角落。这里曾经是台湾岛从西往东翻越中央山脉的古道,从此地出发步行数小时,就可翻过山脉看到台湾东部的太平洋。但自古道废弃后,山谷就基本被遗忘在荒野之中了。林炳辉笑着告诉我,看了很多地方,最后选中了最荒凉的此地,是因为自己不再想要庭院,想要所谓“美的空间”,而只想要一块“干净”的地方。
何谓干净?就是尽量少人的干预。通往这里的道路曾经爆发过山洪,导致此地越发清静无人,作为使用者的他也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这里自然的风貌。整个建筑不像是后来修建在这里的,倒像和这里的植物一样,是慢慢长出来的。即使是最主要的餐厅建筑群,也是利用从前农民旧有的石头房子改造,灰黑色的石头墙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了。他借用此建筑,用灰色的铁架构,搭造了一点新空间而已,而这一造又花费了数年时间,所以毫无一般建筑的簇新感觉。
他爱陈从周的造园观念:“园之佳者,如诗之绝句,词之小令,皆以少胜多,有不尽之意,寥寥几句,弦外之音犹绕梁间。”所以,多处地点,只稍微点睛,多留自然景致,少做人为干预。一般人总觉得进到食养山房,处处精致,应该是仿效了日式庭院,可是林炳辉自己最清楚,和日式庭院距离很远。他说:“那里处处人为干预,和我们中国园林的基本观念就不一致。我是尽量把自然精致的地方加以利用而已。”
走进山谷,树木上爬满了青苔,谷底的流水缓慢地从身边流淌,上面的石桥是当年古道的存留物,过桥之后,大片的芦苇在秋天的阳光里漂浮,下面有若干圆形大石,正是林炳辉所谓的点睛一笔。每年六七月份的傍晚,他最喜欢坐在这里。
他告诉我们,若是夏天来就好了,天黑的时候,大群大群的萤火虫会从腐败的芦苇草丛中飞舞而出,然后顺着河谷飞满整个空间。现在台北的都市人已经看不到这种情景了,初次来这里,他们甚至会以为这些萤火虫是他养殖的。“其实萤火虫是娇贵的,根本不可能养殖成活。”古人总以为萤火虫是腐草化生,《礼记》里说,季夏之月……腐草为萤,那虽然是古人的误解,但是也说明只有自然交替的临水边的草木群落,才会有大批的萤火虫。所以,他的山道维修延续了原来的道路格局,不铺石头道路,不除草,树林草丛都尽量保持原貌,只顺着河流勉强建造了一条人行步道而已。
房屋建造也是如此,基本不会为了房屋去干预自然。主餐厅是原来就存在的石头屋子,他的办法很巧妙,原来的屋子不变,只在外面加宽了长廊,整个就餐空间多了一倍,然后将屋顶也利用起来,做成了二楼的就餐区域,全部建筑材料都延续了当地的风格,石头、钢铁、竹子,素到特征缺乏。从前的石墙没有改造,只是做了消毒,他添加的装饰就是旧家具和烛台,外加陶瓶里插的鲜花。一有客人,烛台立刻点燃:“别小看蜡烛光,它是最好的装饰品之一。”用光线去雕琢空间,是他早年的设计师本能在起作用。
“很难说这里是经过规划建造的,我做事情很少有规划,当初第二代食养的客人们越来越多,我想舍弃那个地方,觉得那里不再是一个平价空间,普通人在那里寻找的是消费感,不再是我主张的与自然亲近的感觉,于是想把食养彻底关门。”可是朋友们劝止了他,说可以找新的地方,总能找到他所需要的那种简朴自然的区域,并且四处替他打听适合他的地点。
结果有人替他发掘了位于新北乡下的山谷。因为老的爱好者最知道他心中的盘算:“一看就很喜欢。确实也没有什么规划,无论是空间还是风格,一切以贴近自然为本意。”
越少着意,越将自然风光显露出来。顺着满是蕨类植物的小路往下走,就是食养山房专门的茶空间,临着溪流的一幢大木石结构的平房。这里是不对外开放的,只有一个用途:是主人和朋友们喝茶所在;早上员工们也会来这里,和林炳辉做个早课,念诵佛经,喝个清茶,有助于修行。整幢房屋隐藏于树丛中,外面的一间进门厅,摆设着明式的桌椅,可是香炉等器物,又是仿宋的器形。林炳辉说,作为现代人是有福的,可以把唐的美学、宋的美学,包括明的美学都吸收到自己身上,所以他不拘泥于某种固定形态。
中国古建筑的留存虽然比不上日本,但是偶尔在一些古寺的角落,还是偶尔能看出一些唐、宋的影子。虽然只是浮面的,可是一瞬间常让人感觉到时间的凝固,他就竭尽全力把这些影子带给人的印象,再转换到他的茶空间来。他不是照搬古建筑,而是在意境上模仿。走进房间,有一道6米多长的木制长窗,这道长窗完全是因窗外自然风景所设计,所以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屋里的长卷,也成为最耀眼的装饰物:有丛竹,有荷花,还有虬结苍劲的老树和各式疯长的蕨类。因为完全是自然风光,所以还会随季节变化而变化。林炳辉指着窗外的老树说,再过几日樱花就会开。
整个屋子铺设简单,房屋中央有一大盆老枫树,下面为了增添色彩,种植了大捧的嫩黄色的迎春花,与窗外的丛竹呼应。整个空间是通透的,与长卷对应的,对面门户全部是落地玻璃,可以随时全部拆掉。拆除的时候,可以直接席地坐在外面的木头长廊上,外面的溪流芦苇丛就和里面的空间成为一体化。而玻璃合起来,又可以阻挡风雨。他说自己这屋子有点仿照明人的山居茶室,陈设极简,除盆花外,只有一条矮几,保持了基本的饮茶需要,是写意风格的现实存在。
食养的茶意
整个茶空间是三进,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大的茶室,进门处的琴屋,包括最里面的小的茶席空间,构成了一个三叠的套盒,中间用玻璃加卷帘隔离开,是一种男性清冷的气质,和我们之前观察的几位女性茶人所做的空间不尽相同。
30年前,林炳辉放弃了当时做得还不错的设计师工作,回到乡村开办了自己的民宿。那就是早期的食养山房,开办对于他自己也是启蒙:原来人们可以放弃城市生存,按照自己的美学和人文概念,重新建设自己的生活。当时这样的追求还很稀缺,不过也确实启发了不少周围的朋友,放弃台北的生活,回到自己家乡的土地上,开办民宿,或者种蔬菜,管理茶园,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。
直到五六年前,台北提倡文化创意产业,才把他作为范例推广出来。不过在圈内人心目中,林炳辉的茶空间,早就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。
“最大的原因,我这里不完全是一个营业场所,甚至营业都是后来慢慢才被催促产生的。开始这里只针对朋友,他们把我的山中小屋当成了聚会地点,天天上山喝茶。喝完茶,肚子饿了,要吃饭,自然我就去准备饭菜,都说特别好吃。后来陌生朋友越来越多,准备不过来了。我心脏不好,对于我而言,准备材料是件压力特别大的事情,慢慢地都得提前几天预订好。朋友们都劝我对外营业,可是生意一好,我就觉得工作无趣味了,就是为了赚钱,没有人生的乐趣,所以就关了第一期、第二期的食养山房。”
前面两期食养山房的整体风格与现在的不完全一致,偏中式庭院些。“现在这个是现在的心境,更偏向自然随意;那两个,也是当时的心境的外化。”相同处就是始终保留了他所想要的“茶意”。
到了第三期食养山房,许多具体事情已经不用他管理了。“食养”积攒了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,在这里工作了多年:一开始是大学生来打工,慢慢喜欢上这里的生活,每日喝茶、诵经,食物清淡,位置又在“隔断红尘三十里”的山中,他们觉得这不仅是一份工作,而是一种生活方式。他们把林炳辉的观念延续下去。比如预约制度,知道有多少人约,才去准备多少材料,“就是为了维护食材的新鲜”。
林炳辉要做的是维持整个空间的“茶气”。“茶气”始终是食养山房的追求,为什么“食养”爱搬家?就因为“看到一件喜欢的东西,人人就簇拥过来。不否认人人都追求和自然亲近,结果导致的问题是,那里的空间充满了躁动,完全安静不下来”。
他想要的空间,是做减法。在他的观念中,一个茶空间应该是茶的“道场”,让人不仅能享受茶叶的口感,最好是五感都开,能闻到花香,也能看到溪水,所以隐藏在山谷中的这个茶屋的建造,最花时间和精力——“肯定不是在屋子里摆一桌茶席那么简单,要慢慢从营造环境开始。”
从资料和自己的人文修养中调集出中国文化美好的东西,“和日本的茶室也有很大的不同,那里是很利落的,不能随意轻举妄动的,但是这里有生活,有人情的温度,有生命的宽广度”。环境营造出来,习惯来的人都换了声音和说话方式,“渐渐来这里的,都不再喜欢穿华服,他们会很自然地挑选那些朴素的布衣来这里喝茶”。
这和他对茶的观念是一致的。“从喜欢茶的生活开始,而且是平凡简单的茶。我个人性格不喜欢搞昂贵茶那套,我这里绝对没有什么得奖的茶,例如100万台币那种茶。不是说那些茶不好。有个比喻,茶是我交往得很好的朋友,好不容易交到这么一个好友,你拿他去赚钱总不太合适?”茶是一辈子的好朋友,不打算让其商业化。
之所以现在台湾有影响力的茶席活动都放在这里,就因为,这里饱含着一种被精心设置过的自然与人的关系。
在中国禅宗文化中,“喝茶去”是一种生活禅,在这里,不该有拘谨和约束,只有自然。安静,不是必须做的事情,是因为喝茶所造成的越来越单纯的状态;整间茶室,不是摆给任何人看的,而是慢慢生成的。“不那么突兀。”这生成的空间,需要坐下来才能慢慢体会。林炳辉自己的茶席在我们刚进的茶屋的最里端,这块独立空间放了一张长案,地上虽是榻榻米,但是设计坐的盘垫都可以靠,可以坐卧,而不是日式的必须盘坐的那种,坐下很舒适。
案左端用白色的泡菜坛插了大捧的梅树枯枝,另一端是用台湾瓦栅做的烛台。“这种瓦片拆老房子的时候拆下来很多,人们都当垃圾扔了,我看合适我的空间,就捡回来在上面放蜡烛。”屋里的竹帘也是同一观念——本来是安徽当地做宣纸用的淘汰下来的旧竹帘,在他这里一帘多用:有的和玻璃粘在一起做了隔断,有的则直接做了卷帘,说是废弃物,没有人相信,以为他是专门定做的。“所以说茶空间是慢慢养成的,我这里的东西是慢慢添加的,哪件好,哪件不好,是时间选出来的。”窗外,是几块随意摆放的大石头,上面的青苔也是时间的馈赠。
喝的茶也都和空间暗合。开始喝的是一味台湾老茶人用一棵树龄200年以上的老茶树做的。“做工特别简单,甚至比包种还简单。台湾最早流行老人茶,就是街头巷尾几位老人家用潮汕工夫的泡法在那里慢悠悠喝茶聊天,我觉得也是一种境界。后来慢慢流行比赛,金奖茶出来了,生意机会也就都来了。我不是反对这个,只是和我自己性格不合。”喝茶的间歇,会上一些冷水浸泡出来的冻顶乌龙,这也是林炳辉等一帮朋友玩出来的冷泡法,茶叶的浸取时间延长,有股清晰的香甜口感。
席上所有东西,确实都是慢慢添加的,一把朱泥小壶,几名员工手制的陶瓷杯。“我管这个叫‘自然茶席’,包括梅花的枯枝也不是现在添加的,放了很长时间了,等樱花开放,再插两枝樱花。”现在泡的是一泡放了30年的北浦乌龙茶,当年就是普通价格,随着时间推移,整个茶的层次、干净程度都慢慢地显现出来。
甚至他所推崇的菜肴,都是靠时间而成的,比如他们这里最经典的那道莲花汤,在莲子、藕和蘑菇炖成的浓汤端上来的瞬间,把一朵夏天采摘的干莲花放进去,那花会在热气蒸腾下缓慢开放。配一口冷泡的高山乌龙,据说最为可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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